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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趣与鬼话

1999-08-1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金宏达 我有话说

鬼神是人类拂之难去的一个梦魇,恐怕非独中国人而然,也可能中国人更甚。中国太老,除却祖先崇拜,还有鬼神崇拜。虽然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,几千年官方和民间汗牛充栋的书写中,鬼神诡秘身影仍频繁出没,而且圣人们身后,大抵也都歆享着祖先兼鬼神俱而有之的尊崇。鬼神成为一种文化一种气候,时不时地,人就在其覆盖之下。近来亦有人著书号称《鬼学》,鬼而岸然成为“学”,自是人的立场,人的态度。人之于鬼,可以信可以不信,可以将信将疑、半信半疑,亦可以恐惧可以敬畏,可以蔑视可以戏谑,由鬼可以观照人总结人。文学是人学,亦不妨捎带上鬼学。自古而来,搜神志怪说鬼形成传统绵延不绝,大量笔记小说载录各种鬼怪行状,其中当然许多都是宣扬封建迷信、因果报应的,殊不可取,然而汰芜存菁,却也有一些闪耀人民性、思想性锋芒的篇章,拔头筹者应是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。蒲公自称“才非干宝,雅爱搜神;情类黄州,喜人谈鬼”,一本书邀集了多少各具性情风神的花妖狐魅,笔触游弋于他们之间,读者尽可领略作者的逸兴旷怀,“青林黑塞”的鬼世界里,长存着他一腔孤愤的回响。大约在60年代初,国内有一本书经毛主席推荐大红大紫,名曰《不怕鬼的故事》,收集了散见于古代各书的虽遇鬼而不惧直至战而胜之的故事若干,时当困难时期,是借以激励民气的,古时的这些故事的作者大概都并不相信有鬼的,否则早在鬼怪面前匍匐而行,何谈什么不怕鬼?而无论信其有或无,其实都显现出一种超越于鬼神世界的人格立场,一种洞达世事的人学视景,是颇值得玩味的。

《聊斋》是中国文学鬼话传统的一次豪华回顾展,此后再有什么展出,也都只是类似逢场作戏,然而“戏路”仍各有不同,文学的开拓本就无涯无际。旅美学者王德威曾撰一文《“女”作家的现代“鬼”话——从张爱玲到苏伟贞》,文采意想令人流连,触处皆能让人读出现代作家对聊斋传统的向往与传承,可注意之处是他在“女”字和“鬼”字上都加了引号,既是此文尝试讨论的重点所在,也标识出在此“鬼”与它“鬼”之间,作者犹抱一份慎重。其实现代“鬼”话的特点就在于并无真鬼,“避谈怪力乱神,却自能召唤出一颓废荒凉的恐怖世界”(王德威语)张氏以及其他女作家所写并无真鬼的鬼世界,反而鬼气森森鬼影幢幢,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正是透过这一视角,新文学中偶尔一露的鬼魂也每有新装束新内涵,本来就腾挪幻衍在想象与传说中的它们,谁能阻止其进入这一个新的表现天地?鲁迅叙说的孩提时期所见鬼戏中的“鬼而人,理而情,可怖而可爱的无常”,竟然相当动人可亲,而“女吊”形象中民间的鬼趣加上复仇的精神,尤使其对沉重幽黯的礼教传统挑衅意味十足。作为新文化的力倡者,鲁迅绝无附会迷信的记录,倘说回忆中涉及鬼魂的传言便是相信它们的存在,那绝对是极其迂执的误读。鲁迅的同时代人或稍后的后来人都带有强烈的启蒙主义色彩,王鲁彦的短篇《菊英的出嫁》敷叙的是一起以活人充赴“冥婚”的事件,态度相当客观,想象空间不大,礼教与迷信弥漫的鬼气令人郁闷,论鬼趣则告缺缺。而吴组缃的《?竹山房》以怨妇为“鬼”的故事,予人幽秘惊悸之感,笔锋所向也嫌直露。待至徐?名作《鬼恋》一出,景观大变:丽人坚称自己是“鬼”,“我”却深恋不舍,扑朔迷离,幽明难辨,最终“艳鬼”道出原委,又神秘地隐逸,十里洋场演绎的这一浪漫传奇果然震眩视听,由此此作名声大噪。徐?早年攻读心理学又留学欧洲,是受过一些科学训练的年轻知识分子,却颇热衷于“鬼”道。写于国外的《阿拉伯海的女神》,其中轮船上邂逅的母女亦为洋鬼魂,最后仍以一场梦醒作结。梦中的鬼魂实做不得数,否则人人都“活”见鬼了。但是,也不知是不是渐渐上年岁的缘故,徐?往后却由假鬼而至真鬼,似乎愈来愈有些信鬼。《痴心井》按说是一则凄美哀艳的“人恋”故事,从环境氛围到情节架构,全都罩上幽靡阴郁的鬼气,年轻的女主人公银妮重演了一出前辈女性的爱情悲剧,令人骇然的是,与传说中的那个美艳女鬼毫无二致,她竟也手持一珊瑚的心状物追问他人:“你看见过这个东西没有?”“你有这东西没有?”银妮此物何所而来,作者不做交待,直令人视鬼魂附身为当然。新鬼旧梦,余恨悠悠,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交相回映,也许就凭这一缕幽幽鬼趣的凝聚,作者的意绪可谓是百折千回。到后来,他就写《园内》,述说主人公清清楚楚目击一已死去的姑娘在园中走来走去,又写《离魂》则是上坟时亡妻鬼魂殷勤陪他一路,借给他伞的“七星婆”赫然竟是棺中人。写鬼故事是不能坐实的,一坐实,不但鬼趣荡然,而且必然引发正常思维的质诘。沉溺于这些篇章,是这位作家的末途,以后的创作就不见有大的起色。

迩来作家中,热写鬼魂的要数贾平凹。或者是与为凸现传统文化神秘背景有关,让人总觉得他有些急不可待:《白夜》也罢,《高老庄》也罢,都是叫“再生人”抢先登场。“什么是再生人?”“就是人死了十年八年,突然几十里外有人来寻他老婆,来的人年轻轻的,老婆却五十岁了,说他生前是这老女人的丈夫,能把生前的事说得清清楚楚,连那女人屁股上有颗痣也说得出来!”(《高老庄》)《白夜》开篇,“再生人”来找他前世的妻子戚老太太了,一切都说得头头是道,终于“老妻”少夫相认,接着家庭风波陡起,“老妻”上吊自尽,“再生人”则当街自焚,再死了一回。这还没完,“再生人”的一把开门钥匙竟然落在作品主人公夜郎手中,弄得他常常夜游到那家门前。而《高老庄》开篇也是“白日见鬼”,子路携妻子西夏还乡,西夏在车站邂逅一女子,自称是电视台记者,还有亲戚在高老庄,随手送她一发卡,后来才知道这发卡竟是纸箱厂王厂长送给其妻的,而其妻则早已亡故,则所见之女记者必鬼无疑。如此等等,一听就像是巫婆神汉搬弄的地道鬼话。不听也罢,偏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篇累牍推到你眼前来,只是索然地一点鬼趣也无。这或者就是鬼话走到末途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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